(本文首发于 陀螺电影 公众号)从1999年到2015年,阿彼察邦在他的祖国泰国完成了八部长片的拍摄。
在上一部《幻梦墓园》“流放”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并最终一无所获之后,这位前金棕榈得主就已经十分明确地向媒体表示:《幻梦墓园》可能是他在泰国拍摄的最后一部长片,而新作的故事将会在南美洲发生。
幻梦墓园 (2015)7.72015 / 泰国 英国 法国 德国 马来西亚 韩国 墨西哥 美国 挪威 / 剧情 /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 金吉拉·潘帕斯 班罗普·洛罗伊直到刚刚过去的七月,这部阿彼察邦史上“最大”的制作《记忆》总算带着哥伦比亚浓厚而潮湿的水汽在新一届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与观众见面。
映后次日,它以3.4分的成绩位居国际影评人场刊的第二名,仅以0.1分之差次于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并最终同拉皮德的《阿赫德的膝盖》一起获得了本届戛纳的评审团奖。
《记忆》海报这并不是一部临时起意的电影。
在电影节的各种采访中,阿彼察邦和电影的主演蒂尔达·斯文顿都不止一次提起了他们跨越17年的友谊,这个共同合作的计划自二人初识时就已经种下种子。
而在《幻梦墓园》的拍摄期间,他同由墨西哥导演卡洛斯·雷加达斯推荐的摄影师Diego García的合作,敏感而浪漫的美洲风格似乎又给这位亚洲导演带来了新的体验。
《记忆》工作照阿彼察邦也之后在访谈里强调过,南美洲带有殖民色彩的雨林神话让他深受影响: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对我来说,看到那些废墟和过去的科技产品几乎就像是看到科幻小说一样,就像时间开始倒流。
南美一梦,似乎早已成竹于阿彼察邦胸中。
但在《记忆》中,导演最终向我们展示的并非是秘鲁的秘境,也并非洪都拉斯中那些流传千年的玛雅文明,而是哥伦比亚的一个偏远的小镇,一个被层层浓绿所藏匿的桃源。
这样的选择似乎并非刻意。
虽然每每谈及这个问题时,阿彼察邦总会言简意赅地描述当地风光带是如何令他着迷,但在电影首映礼的红毯上,电影主创们展开了那面写有“S.O.S”求救信号的哥伦比亚国旗,又是如此直接地向全世界传达了响亮的政治信号。
《记忆》剧组在戛纳红毯主创们让我们望向哥伦比亚——这个南美小国,在电影节进行的同时,仍在遭受抗议活动和武装冲突带来的一系列动荡。
再结合电影中那些被口述或靠听力所感知到的国族-集体/个体历史,我们仍可以确定,阿彼察邦仍然在关注人、关注社会和当下、关注历史话语和政治语境——即使他一如既往地将这一切都包装在了一个看似脱离社会与政治的“乌托邦”中。
《记忆》开始于一个漫长而黑暗的长镜头,蒂尔达·斯温顿饰演的Jessica在沉睡中被一声突如其来巨响所惊醒,巨响是如此的令人心惊肉跳,使她再也不能安睡。
事实上,她近来饱受这个神秘的声音的困扰,这个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让她的生活游走在疯狂的边缘。
她来到波哥大探望她生病的姐妹,也因此结识了在大学医院中负责研究人类遗骸的考古学家Agnès和帮助她找到脑海中声音的音效工程师Hernán。
她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抽离、神秘而失控:她看到越来越多的超自然现象,脑海中的声响也越来越频繁且剧烈;Hernán突然消失,而周围的人却说这个人并不存在……Jessica受到Agnès的邀请前往一个小镇去参观考古发掘现场,而在那里,她遇到了另一个年长的Hernán,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分享着记忆,而Jessica却逐渐醒觉到一层更惊人的事实……
阿彼察邦用他极为缓慢而沉稳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充满悬疑色彩的故事,他依然在用他惯用的语法结构(大量的固定机位摄影和长镜头段落、停滞的角色动作、稀少的人物对白、被增强的环境声和缺失逻辑与因果的情节设计),而影片最令人惊喜的是,他用“脑海中的巨响”这一概念为电影设计了绝妙的麦格芬。
在那场备受称赞的调音室内戏中,我们跟随Jessica一同经历了一段妙不可言的追求真相之旅。
在这场戏之前,我们仅仅在开头听过一次那个极有冲击力的音效,十多分钟过去后,我们也已不再对那个声响保持着强烈的印象,只能同Jessica一样在Hernán的操作下一遍又一遍地的听着那些模拟的声音,然后去跟自己的回忆做比对。
“是一个隆隆声……像是从地心传来的,然后它就缩小了……它像金属,但又更沉……”在这些抽象的描述中,观众也被带入到了一个极为主观的想象空间内,我们一方面感受着语言和词汇的无力,一面又只能不断地、努力地去表达到底我们是如何感受的。
一时间,失效的沟通伴随着难以纾解的表达欲求,成功编织出电影文本中这层重要的孤独感和疏离感。
脑海中的巨响原是真实的疾病——“爆炸头综合症”(exploding head syndrome),它是一种严重的睡眠障碍。
阿彼察邦在采访中说:这个病症并不是什么特别痛苦的病症,但是你会非常想和别人分享,让别人理解,但是真的很难形容……这是一种孤独的病症,毕竟这个声音只存在你的脑子里,只有你能听到。
而蒂尔达也表示,这场戏在剧本和表演方式上的设计,实际上就是在还原导演向其他人描述这个声响的过程。
正因如此,《记忆》又是一部极为私人的阿彼察邦作品。
在离开了泰国后,熟悉的故土风光连带着与之捆绑的经验和记忆都不再是可以被直接挪用的素材,《记忆》的私人性不再与电影中的场景和叙事空间相关,而与更意识流层面的、更内心的精神/情感体验直接发生互动。
一方面,电影依然直接反映着导演的个体经历。
除了爆炸头综合症外,电影中出现的某段音乐(影片唯二的两段配乐其中之一)其实也有现实的参照。
在波哥大的大学里拍摄的某日,导演偶遇了一个校园乐队,当时他们正在排练,而导演则被那段音乐深深吸引。
他于是就想让片中的Jessica也同样有经历,在电影中加入了相似的情节,还请本片的配乐Cesar Lopez专门制作了这段动听的曲子。
这些看似随意被插入电影的片段,实际上都是导演自己生活的切片。
在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所撰写的拍摄日志中,他也直接提到《记忆》就是“基于他本人和其他人的记忆,是他遍游这个国家时记下的点点与滴滴”。
而另一方面,电影也保留着阿彼察邦的鲜明的作者印记。
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作者性还体现在他对疾病、化身、梦境等文化元素和森林、医院等空间文本元素的又一次使用,它们共同构成了导演“本土的”、原初的方式和话语——那些扎根于东方文化、充满禅意而灵动的表达方式。
历数他的前作,《热带雨林》《综合症与一百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幻梦墓园》中,“疾病”都曾直接作为时代症候的明喻出现在电影里,以此反照社会的顽疾与现代性的弊端。
《记忆》中,爆炸头综合症则更深一层的指向了这个前殖民地在近代以来所承载的苦痛的集体记忆,那些沉重刺耳的邦邦声连接起未来过去,似在讨伐又似在追问“和平在哪里”。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 (2010)7.42010 / 泰国 英国 法国 德国 西班牙 荷兰 / 剧情 奇幻 /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 萨那帕卡·塞塞玛 金吉拉·潘帕斯而电影中那个出现又消失的Hernán、那些能够被共享的记忆也又一次重复了阿彼察邦电影中身体的无常。
我们无从寻找和把握其中化身的逻辑,只能介入在影像中主动去感知这种混沌和不确定性。
这些超脱于科学常识的变化在提供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消解我们对于规则的焦虑,让我们体会到:人类本无需用抽象和理性的法则去囚禁我们的身体。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利用身体模糊“生”与“死”的边界的话,那么《记忆》在某些程度上有些像《综合征与一百年》,都在利用身体去模糊“过去”和“未来”的边界。
恋爱症候群 (2006)7.92006 / 泰国 法国 奥地利 / 剧情 /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 Nantarat Sawaddikul Jaruchai Iamaram阿彼察邦曾把类似的超验的体会界定为“后记忆”(postmemory),并在访谈中说:我对记忆、叙事,特别是那些关于暴力的东西,被嫁接到不同的地方(的现象)感到十分好奇。
新的一代和来访者吸收了那些历史,并对此慢慢地建立起新的记忆和新的故事。
而如今,他终于得以在《记忆》中彻底实践这个非凡的构想,并用绝美且升级后的视听娓娓道来他心底的“悟”:一如《银幕》杂志在影评最后所提到的那样,当Jessica伤感道“我觉得我疯了”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真的疯掉,反而是得以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世界——阿彼察邦用“巨响”向我们“喃喃絮语”着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所编织的,正是这样一种玄妙的新境界。
参考资料:[1] 《梦的表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Lily and Generoso Fierro,当代电影[2] 《独家专访阿彼察邦:拍摄〈记忆〉,让我对疾病说再见》,顾草草,Ifeng电影[3] 《诗与梦的影像实验:阿彼察邦电影叙事研究和文化分析》,王博,当代电影[4]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电影中的化身现象研究》,张紫璇,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以一个苏格兰女人的身份在哥伦比亚旅行。
当她在公寓睡觉时,半夜里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她被惊醒了。
而这个巨响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还有银幕前的观众。
因此她向一个年轻的音乐工程师寻求帮助,将她听到的巨响以电子音轨的方式追踪下来。
这声巨响“如同来自地壳一般”震撼,并快速地侵入她的生活之中。
工作室里的这些场景节奏很慢却有其自身的魅力。
技术员首先从电影声音库中寻找素材,然后根据蒂尔达的描述在声音上加以完善,此时他好像一个机器人形象一样。
到了后面,如同阿彼察邦在其他电影中经常做的那样,许多场景设置是开放的或暗示的。
有些场景似乎根本没有线索。
最后杰西卡在乡下的一条小河边和赫尔南坐在一起,这个男人对她说他一生中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村庄。
他可以完整地记住所有的事情,却没有进一步体验的能力。
他自己比作一个硬盘,并向杰西卡解释说,她可能是类似于天线的东西,特别容易接受他的记忆,所有的东西。
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砰 "声来自于他的记忆。
影片最后出现了一个典型的、惊喜的阿彼察邦小特效时刻,向观众展示了这个爆炸是如何产生的。
导演这里玩的记忆的游戏不仅包括声音和故事,还包括考古学、图书馆研究和人类学。
Memoria成为一种跨越多种渠道的体验。
一种冥想,一种练习,一种刺激。
电影中出现很多长达数分钟的静止镜头,观众可以闭上眼睛,仔细听现场的风声、树声和水声,这是独属于大银幕的享受,一种沉浸式体验。
电影没有任何配乐,全部使用自然声音,观众的心态很平静,如同冥想打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呼吸声。
影片中还提到:萨尔瓦多·达利是唯一参透世界真相的人,之后转场马上出现了一个折叠放置在柱子上的钟表,暗含达利的名作《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
在这里,柔软的时钟和枯死的树枝、蚂蚁、怪物表象中暗含了一种危机,隐喻了人本能的惶恐不安和对时间流逝的畏惧,如同平静如水的的影片中那个不定期响起的巨响,给观众和杰西卡带来紧张的情绪。
杰西卡记忆中已经死去的牙医其实还活着,调音师时而存在,时而不存在,说明记忆是非常模糊暧昧的,或者阿彼察邦就是想塑造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潜意识世界,寻找音乐师的事情到底发生了吗?
牙医到底是死是活?
我们无从知晓,但是音乐师与赫尔南一样,都是充当了一个机器人般的存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蒂尔达-斯文顿作为执行制片人外,贾樟柯、北京艺术中心、Arte、柏林-勃兰登堡传媒公司等
5月7号,我终于在慕尼黑市立电影院City Kinos的大荧幕和音响中重温阿彼察邦迷人的电影氛围并沉浸其中了。
这是我今年最期待的事情之一,也很幸运能坐在黑暗中欣赏可以算是个人十佳的作品。
影片从巨响开始,以缠绵静谧的雨声结束,耳朵似乎被开发成了和眼睛一样重要的观赏工具。
阿彼察邦在哥伦比亚追寻一个04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正如杰西卡在波哥大找寻声响和记忆一样。
与很多影片不同的是,导演的游历体验,观众的视听体验,连同电影的拍摄过程,都是一种通向未知的,未经过彩排的冒险与冥想。
他的前作都充满了他关于泰国的记忆,而在全新的,充满神秘的南美文化和丛林之中,这种追忆变成了创造更为抽象的“记忆”(Memoria)的概念。
在哥伦比亚,他同蒂尔达·斯文顿一起,试图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抓住一种“异乡人”的迷失氛围,在地理上和精神上的桃花源中思考他过去一直竭力表现以及一些新鲜的东西。
尽管这几乎是杰西卡的独角戏,但大量的环境描绘充斥着景框,导演始终将人物置于生疏迷离的环境之中。
镜头锁定在在汽车爆胎时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哥伦比亚大学录音室里音乐演奏者和旁观者、在大街上尽情舞动的两位青年……我们走进的是无比真实的空间,一个没有主角的跳跃空间。
一个能让我有非常惊艳体验的原因就是声音作为电影主要线索的存在。
声音展现于两个时间段内。
第一段是对巨响作为声音本身的追寻,从全然不知声音来自何处,到请求调音工程师的模拟,再到寻医问药。
这一切都是基于对现象的观察,人物在多个场景切换中游荡,带有邦式的玄妙之感。
第二段则是声音与记忆的连结。
像是对手指伸入远古脑壳上的破洞的呼应,杰西卡与赫尔南肢体触碰唤起了她对于前世今生的追忆甚至是并非自己的回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音乐,儿时的对话,石头里蕴藏的暴力故事……记忆和时间在此时被打碎并糅合在一起,人物便不复存在。
简单的中景镜头没有在视觉上的表达,而进入耳蜗的混响却完成了高于传统叙事抽象凝练的概念表述:记忆是什么,来自哪里,以及如何感知。
无需媒介的交流传递打破了现实中的维度,这种充满想象力的诠释是否也是一种“萨尔瓦多·达利风格”对世界的美的理解呢?
导演延续了他充满超现实氛围的神秘主义表达,也沿用了如疾病与医院、丛林、梦境等有着泰国禅意味道的元素。
毫无来由的汽车鸣笛交响,远离部落就得以痊愈的病,都是无法却也毋须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人间蒸发好似不曾存在过的混响工程师赫尔南和妹妹口中不知是生是死的牙医,都在向观众展现记忆中模糊不明的一面。
不睡觉却有着记忆幻影的杰西卡,与可以迅速睡着(“短暂死亡”)却不曾做梦的第二个赫尔南,在梦境上的互补更体现出角色设计上的精妙。
这里,与世隔绝的赫尔南是有着原始记忆的孤立存在,杰西卡是记忆的接受者,信息的流动像是一种生物繁衍的传承。
还有一个有趣的点是结尾处飞行器的设计。
第一遍看的时候认为这个如此直白的镜头是个败笔,但他在访谈中提到他对于科幻故事的迷恋让我不禁想到 2001:太空漫游。
从电影结构上看,飞船与星童(或者说虫洞)最大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是一个完全超脱于前面叙事的具象,一种天马行空的答案,却承载了最为宏大的主题升华。
星童是一种超越人类意识、宇宙时空的存在状态,而飞船也是超越叙事时空和人类感知的“记忆中转站”,藏匿于丛林这一典型邦式精神载体中。
阿彼察邦所有长片中,只有这部我打了五星,其余的都给了四星。
原因只是因为对基于泰国本土的鬼神美学,生死转世,私人回忆和政治历史并不感兴趣,但独特的影像风格却让我痴迷,也对我的审美有非常大的影响。
而作为他导演生涯新阶段的第一部影片,《记忆》已然足够惊艳。
(9.6/10)
图片转自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推特文 /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Giovanni Marchini Camia)第三十五日——2019年10月4日,星期五造化爱弄人,前面都是被雨水耽搁了拍摄进程,现在却轮到阳光来当那块挡路石了。
今天的日程表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中心段落的高潮部分,一个将用一整卷胶片来拍摄的广角镜头。
在我们等待遮天云雾的时间里,剧组中渐渐弥漫起一股显而易见的焦躁情绪。
这场戏是如此戏剧化如此复杂,看上去甚至连蒂尔达也对她的表演没有太大的把握。
一小时过去了,天空依旧晴空万里,但实际上已经接近黄昏,萨永普说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会有15分钟的拍摄机会。
一切准备就绪,清场之后房间里只留下必要的人员,门也关上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便自动地围到墙上的监视器旁边。
只等光线落到那个正确的点,摄影机马上开动。
在电影中,角色们将会在一套编配复杂的声音背景中穿行,并且要对各种听觉上的刺激做出反应,但是在拍摄现场却没做好的音频来引领他们。
替代的办法是,阿彼察邦坐在尽可能靠近演员们的地方,用他那轻柔的声线描述与角色情感相伴相生的各种声音线索,以及他们应该就此表现出的精神面貌。
当戏越接近高潮,他即兴的描述也变得越抽象,而看着演员们将他的描述外化为可见的形象,以流畅的、近乎太极般行云流水的动作诠释他的语言,实在是让人不免生出一种被催眠进入超现实世界的幻觉。
等到萨永普大喊一声“开始!
”,这声波立时激起一个巨大的震动,一下子就把套在整个场景外面的魔法泡泡震裂了。
在录机监视器上回放这个镜头的时候,阿彼察邦的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它真的、真的太美了。
我觉得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写镜头,那有什么用呢?
也不需要再插入其他的镜头。
这就已经很完美了!
” 我们都退到门廊上,以方便录音师劳尔·洛卡泰利(Raúl Locatelli)在房间内录一条狂暴的音频。
在等他录完音的当口,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室外徐徐落下的暮色,但是空气中却流淌着一股轻松的气息。
甚至可以说闪烁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雀跃心情。
第四十二天——2019年10月12日,星期六影片中有好几个镜头看起来都像是在荒野中拍摄的,但实际情况是,只要把镜头稍稍转个几度便会暴露一栋建筑,或者至少能看到一条人工铺设的道路。
直到今天,拍摄的最后一天,我们才算是真正地踏进了荒野丛林。
我们来到一个距离皮豪两小时车程的自然保护区,希望能拍到吼猴。
保护区规定一次只能进12个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带上一些器材。
要背着这么多又笨重又昂贵的器材穿过泥泞的路面、在陡峭的山坡上又爬上又爬下、还要穿过那么茂密的植被,茂密得几乎看不到前方几英尺的地方,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来这一趟有多么的不明智;而且我们还在某个地方经过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桥面只有一足宽,承重能力一次只得一个人。
第一摄影助理奥马尔·莫雷诺(Omar Moreno)一路上从来没有放下那台重达50磅的摄影机,他用一只手把摄影机牢牢地扛在肩膀上,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一个超级英雄。
可是,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追寻,吼猴的叫声永远在远处回荡,却只闻其声不见其猴,我们不得不两手空空打道回府了。
这算不上什么悲剧,因为还有资料片的素材可以作为替代,但是当阿彼察邦叹息这部电影将一无所获的时候,很难不感受到这言语中浓浓的失落之情。
等我们终于从丛林中爬回到外面,一名留守的雇员迎上前来,指向附近的一棵树:三只吼猴正端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安安静静地咀嚼着树叶。
萨永普和他的团队马上架起摄影机,每个人都躲到植物后面,等待着猴子从茂密的树叶中出来。
等了好一会儿,留守雇员试图通过模仿吼猴的叫声把它们引诱出来。
没用。
他又派他的狗到那棵树下,希望能惊动它们。
同样没有结果。
无计可施的我们决定大家一起尽可能大声地喊叫:“一……二……三……啊……!!
”不但徒劳无功,还显得自己蠢透了。
后来,第一导演助理圣地亚哥·波拉斯(Santiago Porras)用无线电联系了场地和分组经理胡安·科雷亚·拉米雷斯(Juancho Correal Ramirez),让他遥控一架无人机飞过去,按照指挥让无人机在猴子们头顶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盘旋,制造出令人厌烦的噪音。
(为什么超过12个人进入保护区被认为是一种干扰,而这种字面意义上的骚扰却可以被顺利地批准,我真搞不懂。
)这下确实引起了吼猴的注意,但它们只是匆匆向上瞥了一眼,就又埋头顾自吃起了树叶。
最后,只能是我们认输啦。
就在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其中一只吼猴却出来完全进入了大家的视野。
萨永普马上跳到他的取景器前,终于抓拍到了这只吼猴,它慢条斯理地爬上一根树枝,然后荡到另一根树枝上,在悠闲地荡悠了一会儿之后,消失在青枝绿叶之间。
作为整个拍摄的休止符,这感觉实在太神秘了。
等我们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
一路上整个车厢都很安静,大部分剧组成员在半途中便睡着了。
这是我们在皮豪的最后一夜。
我们中的许多人在凌晨3点就会被送去机场,剩下的人也将在天亮之后离开。
虽然有些人可能会出于念旧的心理回来看看,但绝大多数人应该没有这机会了。
转念一想,即使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总还可以通过重温这部电影来做一番故地重游。
正如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所说的那样,每一部电影都是它自己拍摄过程的纪录片,但很少有电影能像这部一样在如此深广的维度上证实这句格言。
事实上,皮豪的每一条街道、我们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家咖啡馆、每一家酒吧、每一家商店,都被定格在镜头里面了,或者隐身在镜头之外。
有数百个镇民被雇为群众演员,他们的面孔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变得那么熟悉。
这幅山川的全景图是我们找了无数有利地形拍摄之后拼凑而成的镜头。
中央广场的白天和夜晚,两种氛围都被记录在几个场景中。
还有医院、镇长办公室、教堂、桥梁、河流、游乐场、五颜六色的楼梯……所有这一切都将出现在电影中。
《记忆》,真真切切的记忆。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常驻柏林的作家,美梦成真出版社的联合创办人。
2020年2月25日发表于《电影评论》(filmcomment)2021年3月22日译于杭州原文地址: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set-diary-apichatpong-weerasethakuls-memoria-pt-6/
“不要认为长片使你的最终目的地。
”
Minute and Apichatpong“长片不是电影的最终目的地”,当听到阿彼察邦如此论及短片与电影之关系时,一个被当下电影工业体系遮蔽的问题再次浮现:什么是电影?
抑或什么是电影精神?
《记忆》是一部后劲很大的电影,虽然它场景相对单一,不依赖剪辑且镜头缓慢冗长,但它却是一部信息量非常巨大充盈的电影,我曾把这部电影视为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图集。
一方面,它总是用最简洁的画面与缄默的对白,最大浓度地呈现与记忆有关的各种表征;同时,某些对话部分又过于抽象,包含对记忆主题的多重指涉与深刻思考。
电影不以长短论高下,但显然我们对于具有更大时长的电影总是抱有更大的敬意,我们称他们为:史诗巨制、恢弘制作,比如阿贝·尔冈斯1927年拍摄的长达5个半小时的《拿破仑》(333分钟),比如西贝尔伯格在1977年拍摄的442分钟的《希特勒:一部德国的电影》,比如《死灵魂》(496分钟),比如实验电影如香尔特·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201分钟)和安迪沃霍尔的《帝国大厦》(485分钟),当然也有像在美术馆展出的影像艺术那种挑战传统电影观影模式的《钟》和《24小时惊魂记》,这两部作品都是24小时。
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电影这一门艺术形式在早期并无具体的影像时长规定。
虽然是囿于电影制作技术的发展,电影诞生时的早期默片只能拍摄一卷照片所记录的最大时长,但是电影长度并不是困扰电影发展的核心问题。
随着后来制作技术的发展,电影制作时长不再受技术所限,但它却向电影院放映制度或者说电影工业妥协。
人们似乎默认了90分钟是人类观影的最佳时段,并最终形成某种电影时长共识:90-120分钟的电影长度。
不能说电影作为一门艺术是受资本影响/侵蚀最大的,但至少在影像时长上,它作出了巨大的妥协。
与其说90分钟是对人类感知模式的最佳调配,不如说是资本对人类观看模式的规训。
黑色立方体成为资本规训大众审美的典型例证,以至于我们产生一种去电影院看一部180分钟的电影会比看一部90分钟电影更“赚到了”的感觉。
一切都在“精打细算”,而艺术价值则被弃之一边。
如此来看,当下的短片属于一种“抵制美学”,它是对标准电影制式的反叛。
这就是我所谓的“短片精神”,它践行了早期电影的实验传统,短片具有一种自觉意识,不要被工业体系规训,就从影片时长开始。
60分钟以内的短片显然是“自绝于影院”的,可以说没有一个电影院会去放映一部60分钟以内的电影,因为它太不“经济”,对电影院来说,难道要对一部60分钟的电影收一半的票价吗?
而对观众来说也不“经济”,他们整顿妆容走进电影院,还没开始打开爆米花影片就已经放映一半了,这对得起自己对镜梳妆外出社交的花费吗?
一切都被规训以至于问题不再被提出。
再论及电影行业内部,多数从事电影行业的新人都因为拍摄资本限制而选择拍摄短片,从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要求时长更低,到很多导演都从广告行业开始做起而后转型到电影行业,他们都先天的认为拍摄短片是为以后能够指导一部长片做准备,短片更好掌控,适合练习。
也许在操作层面上短片的确比长片更好“掌控”,但在影像内在精神上,在艺术造诣上,显然不会以长短论英雄。
每一个怀揣电影梦的人都立志拍一部长片,在他们眼里,短片称不上是电影。
而阿彼察邦反诉告诉我们:“不要总试图拍摄长片,短片也可以成为探索多种表达的一种方式。
”短片具有比电影院的电影“更电影”的精神。
再次回到《记忆》,我觉得这部电影是用制作短片的精神拍摄的。
一方面,整部电影几乎可以均等的分为前后两部分,对应着女主人公遇到的两个不同的埃尔南,第一部分女主角始终为自己的“异响综合症”所困扰,第二部分则是借助第二位埃尔南解开病症的迷思。
同时,阿比查邦镜头之间松散的连结,每一个独立的镜头段落都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其中很多无对话的段落完全可以独立于整部电影之外,缺省这些段落,电影的叙事完整性丝毫不受影响。
更重要的是,整部电影是通过氛围的营造,通过一种气态与气态影像之间的流溢整合在一起的,而这是一种内在的气态连贯性。
电影的表面叙事的不连贯让这部电影变得难以理解,而这也使得这部电影像是由多个短片拼贴而成。
而我却倾向于将之理解为一种电影与短片的共通性,在阿彼察邦眼中,电影不分长短,它们具有共同的影像气氛/气质/流动性。
而只是对于观众来说,长片放大了“用短片精神拍摄的”电影的断裂感和陌异感。
于此,重提电影的短片精神,就是回归早期电影的实验精神,就是从电影工业对电影艺术的规训中逃逸出来,就是让电影回归电影让艺术回归艺术。
长片不是电影的归宿,借着这句话,我们也许能更好的进入《记忆》这部作品。
在电影院重新看了一遍《记忆》,看完感觉简直要晕过去。
并不是想睡,而是恍惚、失神,腿软到无法站稳,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
结尾我好像看见了,那些难以置信的景象,好像已经身处在银幕里的山林中。
伴随着落下的雨声,感觉电影院也开始漏水,开始在水面上漂浮、旋转。
我的喘息声就像我刚刚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醒来,我分不清这里是电影院还是别的地方,那些通过音响所模拟还原的现实里常能听到的声音,那些平时从来不会出现在电影院里的声音,我从未在电影院如此目眩神迷。
在人类诞生以前,某个飞船启动的声音,它的余波,至今依然在震荡,被驻足、迟疑的人们捕获,表现为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沉默。
《记忆》里大量的段落,都在描绘记忆在我们生活中的不同表现形式,以及记忆产生、运作背后的机制。
记忆只发生在我们的大脑里,因感知到的某种现实而触发,现实本身并没有变化。
因而,《记忆》用大量的固定长镜头,直接呈现事物原本的状态,与画面平行的声音取代视觉成为记忆的主要载体。
所以,为什么主角对于声音那么敏感?
声音在我们的记忆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
我们通过声音感知世界。
在大脑里,每一种声音都有其独特的编码,声音可以作为记忆的线索,唤起各种各样的记忆;声音也可以作为打破平衡的暴力,无法阻挡地强迫我们进入或是抽离某种状态。
声音,作为一个不同于视觉的维度,可以具象出记忆飘忽、抽象、不可捉摸、无孔不入的特性。
记忆是如何与现实重叠在一起的?
《记忆》提供了一种表现的可能性。
电影里唯一用画面来表现记忆的一段,就是丛林里宇宙飞船起飞的一段,作为杰西卡寻找到的真相,作为比人类更久远的,地球的记忆而存在。
记忆,是一种本能,是生物赖以生存的基础,来自于我们自己的经历,也继承自我们的祖先。
记忆造就了遗憾,启动了人类灵魂深处的悲悯,在我们的生命里掀起巨大的骚动。
为了还原记忆,我们用有限的语言来形容它,思考、描述和谈论它,用想象,想象昨日重现,用诗歌来抓住其中的感觉,与遗忘争夺时间。
我们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拨开迷雾靠近脑海中那个似有似无的印象,不管是一个人的外貌,还是某个声音、某种景象。
它会不可避免地流失、消亡,会被反复加工赋予全新的含义,越来越扭曲变形偏离最初的样貌,直至被完全篡改,或是隔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很多时候已经非常靠近它,却又似乎一直无法真正抵达它。
所以,电影最后两只手触碰到一起,沉闷、芜杂的思绪变得清晰,主人公终于抵达记忆的那一刻,早已凝滞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生机、涓涓流淌,真的无法不为之感动。
《记忆》里,与玄妙、超现实的体验并行的,是其背后可能用科学还原出来的运行机制。
抽象的声音,可以靠技术来还原。
远古的仪式,可以靠考古学来勘测、推演。
外星飞船,靠的也是某种喷射器推进其前行。
具体地拍摄一段音乐是如何被演奏出来的,不同乐器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就可以组成灵动的音乐。
具体地呈现一段音效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声音的波形,随着进度条前进,电影里的声音在电影院的立方体空间中同频响起,变化不同的形状,我和片中人一起竖起耳朵倾听,身体直接地做出反应,无法分辨这由音响震动发出的声音是否来自于某种幻境,这种体验实在太美妙了。
交叠循环、错综复杂的声音,构成了城市空间中看不见的庞大景观。
人们已经可以习惯汽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和警报,城市冷硬的线条和疏离的氛围阻塞了人与人之间通感的渠道。
对哥伦比亚完全不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别人的描述中给这个国度打上的魔幻标签。
三段在波哥大街头拍摄的横移镜头,各不相同的情绪,紧张、孤独和热情。
街头的突发事件、议论纷纷的人群、路边的军人、埃尔南口中的故事,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渺小的个体以残酷的姿态参与到历史的进程里,这个国家过去一定发生过沉重的流血事件。
异乡人的身份强调“不在”,但记忆却可以“在”,可以流通,可以为之落泪。
回忆某件事的时候,旁人眼中的我们木然、呆滞。
电影里杰西卡偶尔陷入的凝滞状态,就像一种对于过于沉重、宏大事物的哑然失语。
存在的疑惑自始至终悬在头顶,杰西卡在城市里漫步、找寻,最后深入洞穴、丛林,地理上的前进也越来越在精神层面靠近记忆的真实。
在图书馆里通过照片凝视植物的病变和腐烂,医院、美术馆、录音室等等,直至一个肃静的立方体,连接各个空间的逻辑不只是剧情的前后顺序,更是不同的行为、场所之间的共性。
往洞穴里深入,往时间里深入,越往里越幽暗。
嘈杂的噪音侵入古老的地质,人在巨大的岩石下显得像蚂蚁一样渺小。
6000年前某个女孩曾在这里被敲碎头骨,随后她的身体被时间残忍地侵蚀、枯朽,只留下一个藏着幽深秘密的空洞,这个空洞散发出的余波,也继承到了今天这个世界。
不带感情的英语汇报着考古挖掘的最新信息。
我开始感觉,挖掘出来的一男一女两具远古的骷髅,会不会就是杰西卡和埃尔南呢?
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很有意思不是吗?
是电影让这种猜想成为可能,让远古的记忆在想象中变得栩栩如生。
在阿彼察邦的电影里,即使是甩头这样看起来会被认为古怪的动作,也显得正常、自然。
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关怀。
杰西卡在河边凝视着埃尔南的死亡时,声音开始变得丰富起来。
固定长镜头内一切仿佛静态,不需要视觉的调度,充实、饱满的声音,就足够让画面变得越来越鲜活。
那些属于植物的,热烈而和谐的色彩。
咕噜咕噜的溪流。
各种各样的声音里蕴藏着森林的生机。
阿彼察邦把森林里的体验复制到了影院里。
磨损的痕迹是石头的记忆。
生灵因记忆才组成了丛林。
死亡之前,死亡之间,死亡,就是“停下来”,再也不创造什么,也不接收什么,不再思考,只是存在,因为万物的存在死亡不再虚无,身体化为泥土,成为生灵的养料。
记忆和梦境,有可能是一种东西。
梦境就是记忆的一种形态,或者,梦境是记忆的延续。
记忆缱绻而潮湿,看到后面,对这部电影前面某些细节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
但又感觉这种模糊是电影的一部分。
必须让自己的记忆,参与到这部描述记忆的质地和肌理的影片之中,对于观众这部电影才真正完成。
身体作为盛放记忆的容器,如果无法忘记,便会痛苦。
埃尔南拥有所有的记忆。
杰西卡可以读取他人的记忆。
埃尔南的房间成为了一间暗室,世界就像窗外的倒影。
小心翼翼地安放存储记忆的物品,旋转的刀片就像留声机,只是它的音乐我们听不懂而已。
当我侧耳聆听那些被忽视的声音,感觉它们渐渐增强、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我完全不知所言了。
那些声音具有复杂的层次。
云雾和风声、雨声、童年变得清晰起来、呼喊和低语、痛苦的、恐怖的、魔幻的、家人和朋友的声音、交谈、杂音、太古时代的回音、现代的电子音,无声的安静,以及那声“砰”。
都通过声音,存在于记忆中。
可以感觉到那种,记忆与他人相通,真正共鸣的感动。
记忆变得真切,终于抵达记忆的感动。
这种体验,已经与我作为人的身体,与我的知觉和触感相连接了。
我不知道我是惊愕还是虔诚,就像面对记忆时那样,处在一种呆呆的状态。
是电影让我们的知觉相触,让我们可以共享这段记忆,共享这种感动。
第一遍看没能给五星,感觉段落之间的衔接有些机械,对于剧情的疑惑也让我没办法沉下心来。
不过如今感觉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会发现这部电影不管朝哪个面向去思考都有着丰富的解读和延展空间,交互性的视听语言对观众自己的感受保持着充分的尊重,这部电影就是一声友好的邀请、一次平等的交流、一个开放的入口。
可以把如此多朴素而灵幻的元素(不是符号而是从生活中提炼的元素),举重若轻地均匀构筑在一部两小时多一点的影片中,兼具思维的美感、电影的独立冥想空间,带来幻觉的体验,我已经感到不可思议,只有大师才能做到这般吧。
这种自由而智慧,甚至具有禅意的电影编织方法,我过去更多还是从大卫林奇那里体验到。
这是我看的第一个阿彼察邦电影,我很期待补完他全部的作品。
夜里,周围的一切都和《记忆》里太像了。
夜幕遮蔽了房间,窗外投射进来的几缕光线才像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影子。
鞋子踩在地板上不和谐的声响,不小心碰到东西刺耳的声音。
沉默地审视着房间,迈着迟缓的步伐。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很久以前,就经常陷入到这种状态里了。
窗外偶尔也会传来打断思绪的奇怪声音,也有不知何处机器发出的彻夜嗡鸣。
很多东西,无法说清,发生在无意识层面,只有大脑自己知道。
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有共通的体验的。
以这部电影作为入口,试着去感觉亿万年前,大地发出的轰隆回响。
我不禁开始想,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部电影。
我开始想象一万年以后,人类灭绝了,外星人降临地球,只能通过挖掘地层中的残骸,判断这是一个怎样的文明。
之后他们挖出了这部电影(被刻录在某种特殊的物质上,不会因时间而损坏)。
于是外星人尝试通过这部电影,还原人类的记忆……嗯,真是俗套的想法。
一个建议:观看《记忆》之前,喝点酒。
酒麻痹神经,开放感官,抑制住活跃的思维,这是进入《记忆》的有效方式。
不必去理解电影讲了什么——如此简单,还需要理解吗?
——只需去感受,让影像领你去往奇妙的世界。
那是精神的无限跃升,在静观的基础上达致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合一的状态。
哪还有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区别?
唯有观察。
只有眼中所见与耳中所听,让其他一些都消失。
让影像流击穿你,掏空你,让你变成一片空白。
你将生成为影像本身,这便是真正的电影体验。
是从女主角进入丛林后开始的。
她与男人的对话,被充满野性的自然环境包孕。
他们讲起了一些事情,关于梦与记忆。
然后他躺下,一个无法做梦的人,睡去。
以及她,一个梦境绵绵不绝的人,观察。
两个人发生对换。
不做梦的人睡去,醒不来的人清醒。
意识像连通器那般获得了联通。
她进入他睡眠状态,她便是他清醒的梦。
之前梦境里让她惊醒的声响,正是来自这个男人。
当她回忆自己梦到的情景,其实说的是他清醒时的回忆。
我们有可能进入他人的意识吗?
在自己的梦里。
没有比这更奇妙的了。
不该去理解,只需去感受。
当两人坐在昏暗的屋子里,窗外是绿意森森的野性树影,回忆着梦境或讲述往事,声响(已成为历史)在屋子周围回荡。
所谓时间与空间、世界与意识融为了一体,不再有分别。
这是时间凝滞、自我消失的状态,只有影像流绵延不尽。
“冥想”的极致状态正是如此:在全然的专注中,意识自我遁形,进入“空无”的状态。
无即所有,一切已消失,一切都近在眼前。
这是意识与无意识的临界点,只能被无限靠近。
一部“冥想”的电影。
它之所以需要在电影院体验的根本原因。
在黑暗的环境里,我们更能进入别人的梦境,更能偷走他人的意识。
甚至于,在与电影所创造的观看方式合一的过程中,我们进入“冥想”之镜。
这是一种长时间专注影像、被视听裹挟的自然结果,通过极长时间的固定镜头和氛围营造达致。
飘升了,飞跃了,不用任何超现实的元素达到了超越现实的神秘境界。
如同在日常生活的观察和聆听中,就能超越意识的局限,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迷幻剂。
这就是所谓的“喝纯水自醉”吧。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国内电影市场不是一个话题性的存在,在资深影迷心中却是一位不可错失的导演,泰国唯一获得金棕榈奖的导演,当代电影大师,魔幻制造者。
他的电影具有神奇魔力,一不小心完成心电感应,就能把人吸进去。
《记忆》是他的电影第一次在中国大陆上映,有机会在大银幕上看到,自然是影迷们的狂欢节。
很多人说,阿彼察邦的电影是催眠的,适合给失眠的人做治疗,这带着一点戏谑的口吻,但也不全是毫无道理。
去情节化、非线线性、超验主义、固定长镜头、当代艺术,光看看这些词汇概述,就能劝退一部分观众。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有心人,能感应到他散淡冲和、无聊生活背后的神秘事物,就会有一些超乎想象的体验。
《记忆》里那一声声令人惊惧的巨响,突兀,诡谲,看似正常现象,却只有女主角杰西卡能听见,似乎是幻听。
睡在深夜的床上,走在街头,在录音室里,那冷不丁的巨响,会突然冒出来,这是心魔也是心病,没人能了解她的惶惑和心神不宁。
她求助医生,医生不开药,怕她药物上瘾,只发给她一本读本“疗心”。
阿彼察邦说,他的电影不想去讲通俗意义上大众所认识的故事,大家看他的电影,开动感官,自由去感受就好,主观驱动一切,感受到什么就是什么。
在形散与神散之间,他的电影还是有始终如一的母题和表现方式,从《热带疾病》、《祝福》就开始了。
他的角色始终被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事物缠绕,他们沉默,发呆,陷入空茫,焦灼内心,虚实接驳的时空,隐形的东西紧紧锁住了角色,他们要脱身、要放松,就要跟这些东西博弈或者和他们融成一体。
同样是痴迷固定长镜头的导演,这也是阿彼察邦最明显区别于蔡明亮的地方。
而广场舞、挖掘机这些导演喜爱的元素,也让阿邦的电影更生活化。
《祝福》患有皮肤病,越境偷渡不能见光的打工者;《《热带疾病》里身份困惑、互相追逐亲昵的两个男青年,透明发光的树,有人夜行丛林,变成老虎;《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里被亡灵纠缠的活人;恋爱症候群》医院里近乎失语的人们;《幻墓乐园》得了嗜睡症的士兵们;都在和未知事物纠缠。
《记忆》里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杰西卡,从欧洲来到南美看望生病的姐姐,脑海自动出现了一个陌生声音,困扰不已,就此踏上了“寻根之旅”。
在某个偏远小镇,她意外邂逅了在水边杀鱼的埃尔南,这个男人自称记忆超群,拥有过目不忘的能量,深受记忆之苦,多年来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不看报纸,怕上面的信息让他无法消化。
《记忆》离开了导演熟悉的泰国,离开他喜欢用的演员,来到南美洲哥伦比亚,这里有着故乡一样的热带景观,生活在灵魂与肉身割据的平凡生活中的人们。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陌生感,就像回到另一个故乡,拍摄过程异常娴熟流畅。
当我们知道声音的来源,真相也许会让人吃惊(比《热带疾病》的老虎还吃惊吗?
),这种离间出来的魔幻效果,和哥伦比亚大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何其相似,也许这也是导演选择到这片土地拍片的理由之一。
某种意义上,阿彼察邦也许就是影迷心中的马尔克斯,只是他还在创作的黄金期,需要继续去实验新东西,打破已有成绩,继续拍出足够深沉鲜活的作品,让一切顺理成章。
观看《记忆》确实有门槛,不定人人适合。
大众认知的所谓“闷片”,多半来于一动不动的长镜头,长时间凝望,期间却没发生什么事情,一切静穆如斯,观众只能看演员的面貌,眼神,甚至一动不动发呆,瞌睡袭来。
在这里,时间的流速被有意放缓,走得比平时慢,观众容易出神、分心,但这种神定,常常蕴含着看不见的张力,观众和角色一起感知时间流过身体、流过银幕,感知百无来聊背后的虚空和坍塌,然后释然。
城里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彤云密布的小镇天空,一场溪边的交谈……,当每天机械地刮鱼鳞的男人埃尔南,睁着眼死去一般熟睡草地,女主角静默地坐在水边,某种东西复活了,这些来自自然界的声音,带着密电码,能让身体通电。
身临其境的穿越体验,带你穿过银幕,和角色一起淋雨,听溪水潺潺,昼夜不息流向远方,流向记忆深处。
要知道,很多电影尤其商业片,是没有耐心去让你感受这些冗长而又细腻的逝者如斯夫的场景和声响。
杰西卡和埃尔南在小镇邻溪的房间低语,讲述自己的故事,最后通过双手交换、读取记忆,窗外婆娑的芭蕉叶,战乱离散中人们的声音采样,让时间流逝变得清晰可以感知,万物缄默,浸润无声,记忆实现了通感。
很喜欢阿彼察邦的这部新片,也可以说,它是一部声音的诗歌。
如何把声音拍成一部电影,阿彼察邦完成得很出色。
而本身阿彼察邦之前也常常参与当代艺术展览,展现了Video或声音装置在我们生活中的另外一个面目。
因此回到电影,一个感觉就是,在这部新片中,阿彼察邦通过对影像和声音的回归,给当代电影带来了一种“新的平衡”。
它让这部电影的各个维度都很丰满,很恰当,既有爆破力,又有悠久的诗意,我个人认为它刷新了文艺电影的品格。
如果简单化概括,阿彼察邦在此片中试图描述我们的记忆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如何创造了我们的生命本质。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就是我们,是记忆的主体,她由一个声音,开始追溯,随即进入了记忆的创造世界与生命的本质探索。
从人物关系上,杰西卡是一位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她来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因为追溯一个声音而认识了当地混音师霍尔兰,并召唤出南美的创伤记忆。
而如果用线性故事的传统模式,去理解人物之间的关系,很容易陷入徒劳,这是因为该片的主角就是记忆本身,阿彼察邦用两种视觉来探索记忆,一是人类生命的视角,二是宇宙创化的视角。
我试着用几个关键词来复述电影逻辑1、几次“砰”的响声第一次出现在开头,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砰”的巨大响声,这是影片的起点,也是个体在宇宙中创化的主要形式。
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响动,证据就是后面第三个镜头,窗外汽车此起彼伏的警报Chaos,这个交响曲形象化了宇宙的本质,这就是我们存在于宇宙的本质形式,众声喧哗。
(先多说几句,影片在末尾对此进行了呼应。
)第二次“砰”,是发生在杰西卡找到了混音师霍尔兰之后,让他通过音效来复原这个响声。
也就是说,试图用人类的理性知识来追溯或理解记忆到底是什么。
但这里观众应该感觉到了,杰西卡已经无法重复当初的那个“砰”的声响。
当霍尔兰问她时候,她描述说:那个声音应该“更浑圆一些”。
也就是说,记忆肯定是被修改或修饰过的,是个体主观的。
而且,这里,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是,当杰西卡进入霍尔兰的混音室后,说明了来意,她是胡安介绍来的,他说他是胡安的学生,但后来,霍尔兰让杰西卡先等一下,他把手上的工作完成,然后(也就是在给杰西卡寻找那个巨大响声之前),他处理了一段极为优美的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曲,非常动听,几乎消弥了杰西卡的内心紧张与不安。
作为电影,这个细节是一个重要表达。
如何将召唤记忆?
这里的回答是,艺术(包括音乐)是最好的形式,也是最好的通道。
这个在后面还有好几次表述,比如绘画、雕塑、诗歌、建筑空间、戏剧、punk、乐队演奏等更广泛的形式,都是召唤记忆的最佳通道。
这一点,导演特别用心,所以电影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场景,或表达。
比如,杰西卡后面去找霍尔兰时,就在一个房间里遇到一伙搞音乐的年轻人,那伙人说没这个人,后面她又误入一个正在举办演奏的房间,她站在入口处享受了一次美妙的音乐现场;还有,后面甚至她一个人在一个博物馆一样的空间欣赏了墙上的绘画作品,(或摄影艺术),还有时不时出现的城市雕塑等等,这些都是记忆最佳的召唤入口。
第三次“砰”,发生在杰西卡路过一个中餐馆门口,这里我们应该很容易被打动,它给的中餐馆的名字叫“Heng Kong”,我们当然知道它的真实名字。
而路过之前,影片中的镜头是杰西卡和霍尔兰一起行走的,不断地穿越街道或景观(可以理解为在记忆材料中寻觅),但经过中餐馆时,只有杰西卡一人了,这时她突然又听到那个“砰”的响声。
同时,镜头中出现了一只很健硕的狗,但它很快消失了。
第四次“砰”,是在片尾部分,杰西卡来到了野外一个荒芜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她努力弯腰一次次向上游探看,试图看到什么,这时响起了“砰”的剧烈响声,而且好几次巨响。
显然,记忆已经发生了链接。
后面就是见到了中年的霍尔兰的故事。
归纳一下,“砰”的声响,是一种宇宙信息,是个体存在于宇宙中的(基本)形式,如果从宇宙的角度来看,它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质。
但还原到我们生命个体而言,它是一种惊扰,这种惊扰就是记忆,一种生命的创化现象。
2、三次狗的出现第一次,杰西卡去看生病的姐姐,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姐姐告诉她,自己没有照顾好被车撞伤的一只狗,所以她生病了,并且她梦见那只狗正在远离她,她好像就要失去那只狗了。
第二次,是杰西卡路过中餐馆时,一只健硕的狗出现了,杰西卡走到了公园转角处,那条狗似乎尾随而来,几乎在那个空地中绕了一圈,它鼻子嗅着地面,差点就要追踪上她了。
她有点惊恐,躲在旁边看,最后它离开了。
第三次,杰克卡和朋友两人在花坛边的石椅子上吃东西,一起聊天,镜头中一只狗蜷卧在她们旁边,氛围很亲昵。
影片中三次出现狗,实际上也是一个语境的三个分解。
狗在这里的意象,类似于记忆的线索踪迹。
杰西卡的姐姐在重病中说,她梦见那条狗离她越来越远,快要消失了。
意思是人生的本质是由记忆构成的,当记忆踪迹逐渐远去,甚至消散的时候,生命也到了垂危之时。
记忆构成了生命的本体。
后来,狗尾随杰西卡,在花园那片空地上,转圈,这让她感到有些惊恐,而这只狗正是从中餐馆过来的。
是的,某种巨大的历史记忆以另一种面目袭来,是会让人感到惊恐的。
第三次,杰西卡朋友二人坐在花坛边上聊天,而一只狗蜷卧在旁边,很温暖的共处场景,这其实就是记忆的最佳功能,这样的场景,是记忆的常客,记忆守护着最亲昵的友情,甚至守护着友情中那些细屑的毫无关涉的片段。
3、记忆的生成阿彼察邦在主题上并不流连一个特殊个体的故事,他的兴趣在于整体。
即,记忆如何产生的,如何存在于我们生命中的?
这就是杰西卡在考古室看到了6000年前的人骨,然后去探访隧道施工现场的故事。
这个故事无论如何都与维也纳心理学派相关,人类的潜意识储存了无数的记忆材料,它就像隧道修建之前那里的自然状况,深埋于黑暗之中。
那些人骨,只有通过偶然的方式被发掘出来。
而甚至直到电影尾声中,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节目声音片段中,可以得知,人类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再发掘自己的记忆。
其中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影片用足够的耐心去描述,杰西卡开车去隧道施工现场,一路拥堵,镜头的特写中,每隔几米,就有穿警服的管制着通道。
是的,杰西卡就是我们,就是记忆的主体,我们要去的记忆发掘路径,并不完全是自由的,而是被某种机制掌握着,或者通向记忆的途径,实际上是受控的,一路上警灯闪烁,道路往往是被规定着的,或者说是被规训了的。
在施工现场,杰西卡看到了那些她看到的,但远没有惊喜,而是十分小的常规现场。
毫无质疑,阿彼察邦描述了我们记忆生成的一种被规训的机制。
它正是我们的历史,是由一种管制着记忆本能的外部机制所管控,并生产出来的历史。
导演没有否定它,而只是用电影的诗意方式呈现了这个事实。
(因为电影的后面部分,才是他所要讲述的重点。
)4、闯入记忆之中杰西卡来到了野外的溪流边,草木疯长,禽猿乱鸣,她在这里又听到了巨大的“砰”的回响声, 连续好几个回响。
然后就是记忆的闯入。
杰西卡闯入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个体记忆生成的,她看到了中年的霍尔兰,比较感同身受的是,比如我们经常在梦中梦见了一个熟人或亲人,他并不完全是我们生活中所见的样子,这个形象被阿彼察邦用电影的方式创造了出来,他就是杰西卡记忆中的中年霍尔兰的形象,坐在那里安然悠闲的刮鱼鳞,他处于一个自足的世界中,完全区别于我们生活中的世界。
杰西卡对他很感兴趣,甚至充满了情感,但却无法走进他的全部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那个世界有奇异的吼猴的叫声,也有美若伊甸园的花草果木,微风轻拂,流水潺潺。
而那个世界里,死亡与复活是垂手可得,而它们之间相隔犹如一场睡眠。
霍尔兰睡眠的一幕,陌生惊奇,犹如神话传说,离奇又自然。
实际上,这正是阿彼察邦给我们复原了记忆世界中的一幕。
我们的主体(杰西卡)闯入的记忆世界里的一幕,那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而霍尔兰的叙述,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从没去过外部世界,他的动作轻盈而又充满诗意,用刀子挂着五只银光闪闪的小红鱼的鱼鳞。
周围草木茂盛,对岸吼猴长吼。
阿彼察邦虽然复现记忆里的世界,但在营造上并没像传统认知一样,认为它是虚假的,相反,他把这个世界并置于杰西卡的真实生活世界,并确定它是我们存在的另外一个生命空间。
而且导演也给予了这个空间更多的倾向性。
5、创伤记忆接下来,在那个有两扇窗的房间内。
杰西卡来到了床前,床头柜上摆放着一个装置样的东西,接着电源,霍尔兰对杰西卡说,让她小心,其中一个装置上面有刀片样的东西,一旦启动,它会伤害你,他说自己就曾被它弄伤了指头。
显然,电影这里提示给我们的是,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有一类记忆是人类创伤记忆。
它存储在某处,一旦触碰了它,就会给你带来无止尽的伤痛,甚至是永恒的伤痛。
那么,人类最重要的创伤记忆是什么呢?
那就是那些历史中的集体记忆,族群的创伤记忆。
接着,在杰西卡在对霍尔兰的“闯入中”,我们听到了三种语言,南美土著语、西班牙语,以及英语,三者之间的发生着紧张而激烈的冲突和叫喊。
对于杰西卡而言,她获得了一次闯入,进入了热带丛林的南美原住民的族群历史记忆,进入了一次沉重的族群创伤记忆。
说这部电影是一次声音的史诗,正是如此。
这一段中,阿彼察邦还原了欧洲殖民者闯入南美之后,在丛林里发生的掠杀抢夺以及南美土著族群的抗争与呼救,这些声音重叠在一起,沉寂在历史深处,像被静音了一般,而突然间,它们被通电了,那个记忆的闸门开启后,它们从历史的深处复活了出来,重新回响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阿彼察邦在叙述记忆的功能中,谈到了人类的共情,尤其是艺术功能中的共情作用,十分重要。
这也是导演为什么在电影前面的叙述中,不厌其烦地表现音乐,无论是爵士、钢琴协奏曲、Punk,还是摇滚乐队;此外,也不厌其烦地出现雕塑、建筑、戏剧、绘画、诗歌、摄影艺术等等情景的介入。
一是通往记忆的路上,艺术是重要的通道,比如一首音乐会让你突然想起到某个遥远的记忆。
诸如此类,这正是艺术对记忆所具有的召唤作用,另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共情,艺术可以让人类获得共情能力,我不是他,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快乐与悲伤。
在那个有两扇窗的小房间里,杰西卡和霍尔兰,开始喝了两杯酒,然后他们手臂接触,她成了他的天线,可以走进他的记忆,并与他获得了共情能力。
杰西卡(Tilda Swinton饰),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走进了一个南美人的记忆中,那些涌动而来的热带丛林里发生的早起殖民时代的掠杀抢劫和抗争呼救的声音,让她流下了热泪。
影片仅仅通过声音的叙事,完成了对人类族群创伤记忆的深刻理解,也完成了记忆的共情。
这让人感动,尤其是蒂尔达热泪涌动的时候,画面上的泪水和背后丛林里的历史声响,重叠了在一起,这可能这是阿彼察邦这部片子最美好的一幕。
这是重要的,怎样面对人类的创伤记忆,是我们至今很难面对的历史纠结。
包括,影片前面部分隐约提到的中餐馆,都是这样一种创伤记忆。
这一幕已经否定了片中去探访隧道修建现场发掘人骨的那种方式,那种历史叙事,设置了很多规训和管制机制,对历史的记忆是有限的。
而从个体进入集体(族群),通过艺术(也包括这部电影)的方式,掌握人类的共情能力,是通往记忆的最佳方式。
也是换取对创伤记忆的抚平和治愈的有效方式。
6、“妄想的深度”从人类而言,记忆是这样的,它是生命的本质,充盈着情感。
但阿彼察邦不仅仅如此,他常常更多地是一位宇宙论者。
从宇宙的角度,人类的记忆就是一个声响,宇宙万千Chao中的一个声响,它没有人格性,它的存在与消失都是如此。
在之前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将故事置放于他的出生地泰国,那里有浓郁的佛教信仰和热带雨林原始崇拜氛围,他往往被置放于这个文化信仰理解的向度上。
但这次,阿彼察邦将故事背景挪离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而放置在南美的热带丛林中,他想获得是另一种视野,或者说,他想让观众从另一个视野中来观看他。
在这部影片中,里面有一个乐队,阿彼察邦给它命名为“妄想的深度”。
无论如何,它与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说的“最高的虚构”,不仅命名异曲同工,而且想法也如出一辙。
而这也是柏格森的观点,宇宙从来都是运动不息的,自然山川、花鸟虫鱼,气象万千,都是它运动的表现形式,只有它是永恒的。
与众不同的是,柏格森强调说,人的大脑的活动,也只是宇宙活动的一部分。
在这里,阿彼察邦用电影演绎了这一论点:我们的记忆,是我们生命活动的本质。
或者说,我们的生命是记忆的一个容器。
但它也只是浩瀚的宇宙中万千Chaos里的一个声响。
或者说,在宇宙的Chaos,这些声响不是人格化的,它如同自然山水一样有情,也一样无情。
(可能这也是阿彼察邦脱离泰国语境后的一次佛教表达)。
怎么说呢,人类的引以为豪的自我思想,在宇宙中来看,这就是一次“妄想的深度”。
也就是史蒂文斯意义上的“最高的虚构”。
影片结尾呼应了开头的第三个镜头:楼下停车场此起彼伏的小汽车的警报声,它实质上就是宇宙Chaos的一次阿彼察邦式的呈现,众声喧哗,一片嘈杂。
而我们的记忆,我们生命中的那个“砰”,只是宇宙Chaos中最微小的一个。
还是回到柏格森,如果不仅仅从人类的角度看待,而从宇宙的角度看,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正是在这些冲突中创化诞生的,在这些此起彼伏,或相互冲突的“砰”声中,进行新的创化,生生不息。
自然界如此,而人类世界也如此,比如欧洲人在南美的殖民冲突,或切领导的解放运动,正是这些的冲突,不断地创化了人类的历史和宇宙的生命。
而这并不是达尔文式的。
电影最后,阿彼察邦也诉说了这一观点,南美热带丛林的响声,起初是土著语言和西班牙语,以及英语的冲突叫喊呼救声,后面又响起了密集的丛林枪声,紧张又豪迈,似乎是切领导的解放者声响,隐藏在热带丛林或安第斯山脉翻越途中的雄壮交响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集体记忆,也是某些特定族群的创伤记忆,而它正是宇宙交响诗中的一个音符。
在最后,阿彼察邦将这个声音漫画成一艘飞艇,它隐藏或诞生于热带丛林,样貌古怪而神秘,在宇宙的创化规律中诞生,我们看着它飞升起来,像一个奇观,巨大而震惊,它飞旋着,发出震撼人心的回响,然后它渐渐离开了丛林,上升并隐没在群山顶端,最后它消失在宇宙中。
这就是阿彼察邦对我们生命的形象表达,也是他对恒永宇宙的表达。
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印第安人比西塔西翁的弟弟卡塔乌雷为逃避家族性的失眠症离家出走,长久以来没有过他的消息。
一天,卡塔乌雷突然到来,姐姐不明所以,卡塔乌雷回答:“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这时,大家发现族长布恩迪亚已经在他的房间里死去。
与此同时,马孔多开始下小黄花雨,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甚至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有着类似的情节:波米时日无多之时,失踪很久的儿子波松以红眼猩猩灵(鬼猴)的相貌在夜间出现,归来探望波米。
波松的出走是为寻找出现在他拍摄的照片中的不明生物,他认定该物会是自己的妻子。
在与鬼猴相恋的过程中,波松逐渐拥有了对方的相貌。
波松的经历虽然离奇,但不至于难以接受,观看导演早期作品的经验使得观众达成了共识,在2004年上映的《热带疾病》中两位青年曾听到过一个与之相像的传说:爱意会让情人的灵魂幻化成老虎。
疾病控制着的故事随处蔓延。
在马尔克斯那里,是失眠症演化而成的失忆症瘟疫。
对于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出现了大面积失明症(《失明症漫记》)和长生症(《死亡间歇》)的感染案例。
至于阿彼察邦,则是昏睡病。
《幻梦墓园》中的士兵们被昏睡病困扰,在一所由学校临时改建的乡村医院治疗。
年轻的灵媒阿肯用通灵能力使得女人们同她们陷入昏迷的爱人进行沟通,医生们则通过多种方法来帮助士兵缓解噩梦的症状。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2010)处理的是“卡塔乌雷情节”当中的归来,那近年来阿彼察邦则着力于处理出走,无论是《幻梦墓园》(2015),还是新作《记忆》(2022)。
卡塔乌雷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由昏睡导致的遗忘,《记忆》中阿彼察邦则同时引入了昏睡和它的另一端: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杰西卡来到其首都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某日拂晓被一声“巨响”惊醒,杰西卡就此患上了失眠症。
因为“巨响”的不定时侵袭(医学上称之为爆炸头综合症),杰西卡陷进了长久的失眠困扰中。
找到巨响的源头成为这位主角的人物动机,故事也随之展开。
寻找“巨响”在《记忆》中意味着两个层面。
其一,它是什么声音?
它的物理属性如何?
对此,杰西卡的描述是“有泥土气息”“像是来自地心的轰隆声”。
其二,它来自哪里?
声源位于何处?
当混音师埃尔南复现“巨响”后,杰西卡的爆炸头综合症并未消除。
《记忆》关乎睡眠和记忆,这是经由马尔克斯发扬的哥伦比亚地缘问题。
影片中杰西卡的姐姐也被昏睡症击中。
病床上的凯伦醒来后忘记跟杰西卡已有过交谈,以为对方是初到访。
凯伦在讲述完自己的梦和可能的病因后重新陷入昏睡。
该作充满了被记忆左右的人。
首先表现为创伤性记忆。
男子被公交车爆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走。
其次则是失忆。
从事混音的埃尔南片刻便忘记了杰西卡的名字;当杰西卡再次前往录音室找埃尔南时却查无此人;在染上失眠症的杰西卡的记忆中牙医安德烈在上一年已经故去,却被姐姐凯伦和丈夫胡安否定。
这是典型的卡塔乌雷症状:“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
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与杰西卡几乎同步,凯伦也在寻找使她患病的原因。
餐桌上,凯伦讲了两个有关亚马逊雨林的寓言。
第一个故事讲到,亚马逊雨林的腹地住着一个部落,被称之为“看不见的人”。
他们很难接近,选择与世隔绝。
但是人们还是觉得这些人很危险,所以从不靠近他们。
凯伦听说,这个部落的长老们晚上聚集在一起,开动头脑创作出一种咒语,驱赶接近他们的人。
第二个故事讲,一个贩卖毒品和皮革的男人打算为自己的生意修一条笔直的公路横穿亚马逊雨林,当地人帮助了他,但他不满于此,意欲殖民这些人。
待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众人逃走了。
男人和妹妹打算继续他们的事业,最终两人消失在此处。
在这两个看似无关又互相纠缠的故事中。
凯伦以简单的“我们听说”,将自己的病因归结在素未谋面的亚马逊部落。
生活在亚马逊雨林的人,为闯入者所殖民。
因为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们更使得人们不安。
凯伦的寓言中,作为叙述主体的亚马逊部落成为被殖民和奇观化的扁平符号,不涉及记忆和真相。
电影过去大半之后,主角杰西卡无意中闯入一块区域。
失忆症被这一区域隔绝在外,而“巨响”的信号在这里却越来越强烈。
杰西卡正是在此处,遇到了另一位自称埃尔南的中年男人。
我们再来回溯前面提到的问题,寻找“巨响”的两个层面正是通过两位不同的埃尔南给出解释。
老埃尔南是影片中清晰记忆的唯一保有者,甫一见面他便告诉杰西卡她住所房东的信息,几近详细到房东家人的职业。
老埃尔南的记忆富足如斯。
如果我们将鱼类看作弱记忆的代表,老埃尔南通过杀鱼产生的象征意味便跃然纸上,他正是记忆的守门人。
“我从没离开过这个镇子,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
”为了保持记忆,老埃尔南拒绝观看电影和电视,用他的话说这叫限时视之所及。
“我的身体同样感受到这种余震。
我记得我吃的所有食物,记得我们每天的天气,记得我手在处理鱼的动作。
我意识到,我并不奢求去到别的地方,更多的经历反而无益处,他们会在我的记忆里释放更多的混乱慌张。
所以我就在此深耕,我为鱼称量。
”(中年埃尔南在《记忆》中的独白)老埃尔南对烹饪、新闻和足球不感兴趣,在杰西卡看来这是“对美好宇宙的错失”。
但老埃尔南有自己的解释,“这里已经有许多故事了”。
他通过物体所携带的历史余波去重述故事。
所谓故事的余波,是岩石、树木和沙子所携带的记忆,“它们纳入万物”。
这是明显的万物有灵论,是理解阿彼察邦电影的基础。
泛灵论者看来万物平等和谐,因此老埃尔南理所应当地拥有所罗门王的指环:他懂得如何与动物交谈。
在老埃尔南对自己身世的谈论中,他原本和其他人一起在外太空,在看到此地一对爱侣之后便出生了。
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讲道:“葆登掌祀,将以著于感通。
有生尽幻,游魂为变。
”“征祥变化,无日无之。
”(登葆山群巫执掌巫祀,可以明白人和鬼神的感应相通。
人生实为幻梦,游魂变化为物。
吉凶妖祥诸般变化,没有一天不存在。
)这是阿彼察邦电影的统一性。
在老埃尔南这里,故事都有具体的形状。
他先是读取了身边一块石头的记忆:一个人午休时,两个朋友乘机偷走了他的项链,抢走了他的食物,还揍了他。
这个人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
如果说对石头携带记忆的读取和对房东信息的描述是老埃尔南对杰西卡最初的神迹昭示,还有着中国人熟悉的江湖神棍迹象。
那么杰西卡通过自己获取到记忆,“我只记得我孩童时母亲的衬衫,那时我的鼻子总感觉很湿热。
我曾听到过很喧闹的声音,我那时还哭了”,已然对老埃尔南充满了信服。
此时杰西卡不再逃避“巨响”,她要求“现在我想听到更多的声音”。
这个时候好像真相已经大白,很多人就此总结:《记忆》剧情是中年埃尔南的记忆不断侵蚀杰西卡的过程,最开始是声响,在杰西卡见到中年埃尔南之后,触感和场景逐渐清晰,直到最后,杰西卡通过触碰中年埃尔南,完整读取到对方记忆。
然而,在进入老埃尔南的房间不久,故事线再一次被重构。
杰西卡回忆说:“那晚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躲在床底下,外面的动静我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在搜寻我们,他们一整夜都在找我们。
”老埃尔南纠正了她,“你读取了我的记忆。
我就像一个硬盘,你变成了天线”,随后他补充了这段经历的后半部分,“凌晨四点了,我很想去上厕所,但是我不能去,我去了床下躲着”。
觉察到真相的杰西卡提问:“我不在这里是不是?
”老埃尔南回答:“不在,在这里的是我。
”
细心的观众此时终于能够解出导演设置的问题,走出代达罗斯的迷楼。
我们再次重述这个故事,就会变成这样:杰西卡和老埃尔南分别是故事的两端,某个时刻起,杰西卡通过博物馆的书籍,或新发掘的尸骨,读到了一个叫埃尔南的男子的故事,二人现实中并没有交集,甚至不属于一个时代。
《记忆》成为一个借助“阅读”结构展现“你正梦着我的梦”(1)的双重故事。
至于故事真正的分割点,则可能是杰西卡进入隧道的挖掘现场。
电影中特殊的空间往往成为真实与幻境的分界线,如在毕赣那里,陈升在火车分叉后进入了虚构的空间荡麦(《路边野餐》),罗紘武在电影院出来后通过一条悠长的隧道进入到了过去的镇远(《地球最后的夜晚》)。
又或是从杰西卡进入诊所时一切发生了变化。
阿彼察邦在此处借女医生之口向观众透露线索:“你知道达利吗?
在接待处有他的一幅画。
达利理解这个世界的美好。
”杰西卡回答自己看到了这幅画。
“我对梦的表现方式非常感兴趣。
这不像你在主流电影中所做的梦,有时你可以看到类似像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Dalí)的画中的那种就像什么在融化之类的东西。
”(2)阿彼察邦以达利提醒观众,此刻杰西卡已经处于梦中。
这对于阿彼察邦的电影而言,也并非孤例。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结尾处,故事突然分叉,姑侄两人动身前往歌厅的同时,他们亦趴在床上看电视。
《记忆》讲的是偶染爆炸头综合症、并发失眠症的杰西卡寻医的过程中,得到了女医生提供的治标不治本的药片,重新获得了睡眠,昏睡中她梦到了/变成了一个名唤埃尔南的男子。
我们之所以能够三次复述《记忆》的故事,源自其文本展现出的多义性。
在记忆加载的过程中,身份与真相附着上了一层不确定性的迷雾,我们看到的究竟是谁的故事?
在对故事解码的过程中,观众逐渐靠近了本作的主题:历史、记忆与真实。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成长在泰国东北部的孔敬(Khon Kaen),父母都是孔敬府医院的医生。
孔敬地处泰国、老挝、柬埔寨三国交界处,毗邻神秘潮湿的热带丛林,盛行种种光怪陆离的宗教传说,这使得阿彼察邦很早便接受了泛灵论的观点。
无论马尔克斯还是阿彼察邦,他们的魔幻现实主义具体含义是——故事当中的国民无不生活在一个神奇天真的世界,“在这里死者与活着的人、生物与人类,他们之间互相连通,共处一处”(3)。
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彼察邦的电影是乖顺的,表面的平静源自强权的绝对干涉。
如阿彼察邦所解释的:“你很安全,但却不自由。
”(4)与作家余华有着相同的童年经验,因为“父母双双行医,消毒剂的味道让他(阿彼察邦)觉得亲切舒服,这是他的电影中经常出现医院和疾病的原因”。
基于泰国现实的宗教现状,以及作为佛教徒的身份,僧侣亦是他电影中常见的职业群体。
此外军人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电影中,阿彼察邦对此的解释是,以军人去代表越来越压抑的人群。
《记忆》是阿彼察邦首次离开泰国拍摄的作品,但影迷观看该作并不会产生很强的断裂感,究其原因,阿彼察邦的一次访谈能作为答案:“实际上我受到了一些这方面的影响,让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5)影响阿彼察邦的泰国丛林小说源头在南美。
初临哥伦比亚的阿彼察邦作为迟来者,按布鲁姆的观点,“他无可避免地——有意识或无意识——受到前驱诗人的同化,他的个性遭受着缓慢的消融。
为了摆脱前驱诗人的影响阴影,迟来者诗人必须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
这里的前驱诗人、“爱和竞争的复合体”自然是文首提到的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
早在涉足哥伦比亚国土前,阿彼察邦已经受到他的影响。
前一部分我也已经说明二者之间的联系,以下要说明的是阿彼察邦与前辈的不同,即所谓的“极力挣扎,竭尽全力地争取”。
杰西卡在寻找声源的同时,于医院中偶遇了考古学家艾格尼丝,艾格尼丝在隧道中挖掘人类遗骸,双线几乎并行。
这看似对故事主干并无影响的枝蔓有何用意?
稍早,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中出现过类似的情节,我曾为此片写过影评《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平行母亲》中,女主雅妮丝倡议恢复历史记忆: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
雅妮丝之所以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也因为她的曾外祖父在佛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埋在乱葬坑。
两部影片有着相同的主题,均在讲述历史与记忆,以及被掩埋的真相。
在凯伦、杰西卡和老埃尔南的接力陈述中,记忆的确切含义方才显现:遭遇暴力,被殖民的亚马逊雨林部落,关乎恐惧的记忆。
趋向是越来越难以被总结。
张定浩在《批评的准备及其他》中关于记忆有一番颇为健康的论述:“历史,常常只是胜利者的记忆,甚至是经过反复篡改的记忆,这种记忆被一两代共同体固化之后,就成为史书,和百姓自以为真的记忆。
而文学,因为关乎每个个体的生命记忆,其实时常都是在史书之外,也必然是对共同体固有记忆的冲撞与松动。
”许多人不理解《记忆》,因为它并不具有类型电影逻辑清楚、简明有序的特质。
观众随着杰西卡的由梦入醒进入电影,携带着理性遭到压制的起床气观看,最后几乎莫名其妙地结束。
电影从混沌中开始,结束在混沌中。
对于智识和经验的挑战使得部分观众恼火,他们极力以最简省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破绽和所谓的不和谐,如影片最后部分飞走的UFO。
阿彼察邦不逃避历史,不被历史事件的巨大离心力摆布,他凭借个人经验处理历史:《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指涉了泰共与政府军之间的斗争,波米以因果法则讲述自己患病的原因,“我杀了太多的共产党”。
乌拉圭作家加莱亚诺1980年完成了一部讲述美洲500年历史的著作,《火的记忆》是一部记忆之书。
加莱亚诺的成名作中有一个概念,“拉丁美洲是一个血管被切开的地区”,广受传播,属于对拉美的总结。
而阿彼察邦则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冀希对瓶瓶罐罐、石块骨头的摆弄中,挖掘出一段时间切片——不是被重构的历史,更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无限靠近真实的频频回顾。
张定浩讲:“好的文学,是把从混沌中提取出来的历史再返还给混沌,是回到生命的发生处重新理解生命,在历史之外自开一路。
”《记忆》无法成为也不必成为考古资料,它声明导演对待过往的态度。
加莱亚诺曾声称,自己的作品是“为那些不能读我作品的人写作;为那些底层人,那些几个世纪来排在历史尾巴的人,那些不识字或者没有办法识字的人写作”。
一方面,这与阿彼察邦电影的形体符合,是所谓其亚洲性和民族性的一大原因;另一方面,它验证了我的个人经验。
存在这样一种电影,它在知识分子看来晦涩难懂,却经常使得布衣落泪。
其原因大致在于:无论结构层面如何复杂,它都是根植于作者经验的真实电影。
不虚美,不隐恶,更重要的是它要拍摄的就在那里,这也是阿彼察邦的电影看起来为何如此自然。
阿彼察邦并不信任记忆本身,这也是他为何以声响搅动记忆。
与凯伦和杰西卡不同,老埃尔南和族人“从不做梦”。
他们睡着了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停下来”。
只因为梦境是对记忆的干扰。
什么是记忆?
更清晰的答案在阿彼察邦《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
成为魂魄的妻子阿惠之所以给人以视觉上半透明的不稳定状态,因为她代表了过去的历史记忆,“已故为鬼的妻子在波米一家的记忆中赖以生存,当有关妻子的记忆逐渐消失,妻子也失去存在的意义”。
对于今人,前人的存在与否取决与后人是否记得他们。
这是陀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被读者反复引用的名言: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面对不断消亡退却的记忆,只有某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方能提振。
上海作家金宇澄的《洗牌年代》最后的跋中,俏皮的作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养一条鲷鱼有很多年了,浑身有紫色斑点,属于单独饲养的动物……如果我给它照镜子,它浑身鳞片就现出深色斑纹,有时冲撞鱼缸。
原因很多,也许它是:为往事不安。
发现变化太大。
拒绝自己如此的模样。
看见一条陌生的鱼。
它在深夜的书桌旁悠游。
我点烟的火光一闪,它翻腾起来。
镜子、火光、让杰西卡不安的巨响,莫不如此。
原题:《昏睡症与失忆症,历史与记忆——论阿彼察邦〈记忆〉》参考:1.小河,《你正梦着我的梦》,《巴铁女孩》片尾曲。
2.5.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莉莉,杰内罗索·费奥罗,《梦的表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当代电影》,2019第11期,第58到62页。
3.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张良,《走向“有机”的电影——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电影艺术》,2020年第2期,第106到111页。
4.崔卫平,《迷人的谎言》,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第165到174页。
蛮有看头的 元的演技比我上次看她好多了
七分,与明星大侦探《x学校杀人事件》那个案子异曲同工,父母(或者说监护人)欲望期待扭曲了感情的本真,四个青年各有各的苦楚,演员都不错,就是不知道剧情往爽还是往深里走了。
第一集就让我看生气了dex还是别演戏吧
希望是爽剧,因为对元真儿有好感。这姐真的缺爆剧,唉。
地下赌场看场子的不带枪吗几个小屁孩冲进去胡闹?题材略微有点扯看不下去